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朱學勤:尋找思想史上的失蹤者(2)

核心提示: 思想史上大規(guī)模、小規(guī)模、集體性、個人性的失蹤事件,幾乎每一代都發(fā)生過,已經(jīng)發(fā)生過無數(shù)次了,以致我時常懷疑我所操持的這一行當,究竟是思想的保存者,還是思想的暗殺者?被它暗殺的思想,也許比被它保存的思想還要多。

今年春節(jié),我又被拖著參加了幾次當年插隊落戶人的聚會。

內(nèi)心的隔閡日盛一日,最后是能躲則躲,實在躲不過,只好以沉默度過那種熱鬧而又空洞的聚會。這一段時期,我正趕寫《隨想錄》,幾乎每天都寫一點。我對自己這一代人的辯護在本代人中也許是最為漫長也最為頑強的。

因此,在寫出《隨想錄·這一代的事》這一章節(jié)題目時,我還〔曾〕想掙扎,最后為自己這一代辯護一次。

但是,底氣越來越弱,聲音越來越輕,終于被內(nèi)心另一種聲音壓了下去:我相信,有兩場“文革”交織在一起。前一場“文革”是自上而下,后一場“文革”是自下而上。

前者激發(fā)了后者,也利用了后者,后者也一度支持過前者。不久,后者背叛了前者,成為“地火在運行”,使前者坐立不安。

因此,1968年以后的上山下鄉(xiāng),既有解決城市多余勞力的技術性考慮,也有驅散思想火種的非技術性謀略。那樣的思想火種,留在城里太危險。在后一意義上說,那場席卷兩千萬人口的大遷徙,有點類似俄羅斯驅散十二月黨人,“廣闊天地”成了“廣闊的西伯利亞”。

而絕大多數(shù)平平常常的中學生,被哄趕下鄉(xiāng),哭哭啼啼,到老都未必明白他們是那一小批人那一小批危險思想的無辜陪送者。這樣的歷史安排當然是不公正的。“六八年人”永遠欠者他們同時代人的這筆歷史債務。

10年后,我們的“西伯利亞人”得以回城,甚至進了大學,不料思想史上以一九六八年命名的那一頁精彩記錄,亦以離城始,返城終,逐漸受潮癱軟,發(fā)黃變質。時至今日,它已經(jīng)像一張廢棄的陳舊日歷,飄進了城市這個碩大無比的廢紙簍——灰色城市。

大多數(shù)人在這座灰色的混疑土森林里,變成〔進入〕了灰色的小官吏、小職員〔狀態(tài)〕,正在抱怨生活的不公,要求生活給予補償。當年的精神追求沒有升華為超意識形態(tài)追求,即隨意識形態(tài)的破滅而破滅,墜落為一堆嘰嘰喳喳的抱怨。

少數(shù)杰出者正在向等級序列的更高一層沖刺,成了托爾斯泰筆下卡列寧式的人物,只是還缺少俄羅斯式的貴族教養(yǎng)。意識形態(tài)已經(jīng)淡出,社會結構的轉型期也已經(jīng)開始,但是,半新半舊、半陰半陽的過渡狀態(tài)還會拖延一個歷史時期。

在這一歷史時期,由于具備底層的生活經(jīng)驗,洞悉明察社會結構及其組織細胞的各種縫隙,內(nèi)心深處又解除了意識形態(tài)〔當年那種〕虛假道德束縛,“六八年人”將游刃有余地穿插于各種結構的縫隙,從中漁利。新一代社會中堅也許就會這樣形成。

新一代社會中堅是灰色的,我把這種顏色命名為“中國灰”。

這是因為“六八年人”的內(nèi)心世界有過一場灰質化裂變。那場裂變不知道是那一天發(fā)生,但是卻可以看見那股“中國灰”〔世故而又狡猾的灰色〕一天天從里向外泛出來。

當年的思辨能力很少轉化為思想史上的精神資源,而是轉化為在社會層面上奪取權力資源與生活資源的世俗經(jīng)驗。在反對傳統(tǒng)政治文化與意識形態(tài)政治文化的同時,或在此之前,被反對的這兩種毒素已經(jīng)滲入我們的內(nèi)心。

我們的內(nèi)心傷疤累累,〔我們的內(nèi)心〕已經(jīng)結痂成繭,外傷變?yōu)閮?nèi)傷,很不透明,甚至難以射進陽光。當年“西伯利亞”的廣袤土壤只收獲了幾個卡列寧,不會有普希金,不會有車爾尼雪夫斯基,更不會有別林斯基。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大限。這一代充其量只能洗清這塊土地的外部毒素,其內(nèi)部毒素大概只能留待后人清洗。

我們這代人已經(jīng)走到歷史盡頭,大限就在這里。

〔如果說每一代人都有他們的歷史大限,那么,我們這一代人的大限,就停留在這里。〕

“六八年人”的精神生命如此短暫,是否已經(jīng)死亡?

賦予我們精神生命的那塊思想文化土壤,是意識形態(tài)政治文化。

給予最善意的估價,只有十七年的積累,太疲乏,太淺薄。

盡管我們當時讀了一點黑格爾、別林斯基〔德國哲學、俄羅斯文學〕,這種非主流讀物能起作用的畢竟有限。更何況德國哲學、俄羅斯文學與十七年政治文化在某一方面是同屬一脈,后者是前者的遙遠后裔。

由此,這一代人精神短命的內(nèi)在原因,還在于當年我們吞下的精神面包既有營養(yǎng)也有毒素,我們只堅持其營養(yǎng)的一面,拒絕反芻其有害的一面。

在當時的閱讀氛圍中,讀黑格爾、別林斯基是有啟蒙作用的;然而另一方面,則有可能在一個更深刻的層面上接受并捍衛(wèi)正在迫害我們的意識形態(tài)。

迫害者與被迫害者在精神血緣上是同一血型,兩者之間的差別,可能僅在于同一血脈里上源與下流的差別。因此,“68年人”當時的思想反叛,是在一種精神藩籬內(nèi)的游擊活動,并未跳出如來佛手心。

我們與當時迫害我們的東西,有一種相反相成的內(nèi)在生命聯(lián)系。故而我們能在這種意識形態(tài)的興旺期,長出一片精神小草,但不可能長成獨立的參天大樹,甚至連灌木叢都難長出。那一片小草,只有一個生命周期——伴隨意識形態(tài)的生命周期,一榮皆榮,一損皆損。

一旦意識形態(tài)結束,調用毛澤東語式,“皮之不存,毛將焉附”?

沼澤地里的小草迅速枯萎了。

對這一代精神生命的否定,有兩種態(tài)度。

一種是向下突破,返歸世俗的沼澤地里打滾,這一代人中已經(jīng)有不少人這樣做了。這是一種個人選擇,你只能尊重。還有一種是向上突破,脫胎換骨,淘洗原來意識形態(tài)的底色,更換精神血型,走出另一種理想主義的價值取向。

到目前為止,我只在一個人的作品里看到有后一種希望,那就是張承志。

他欲以筆為旗,只身面對當今虛無主義思潮的十面埋伏。這樣的人不是太多,而是太少;同時也擔心他拒絕淘洗昔日的精神資源,恐難有效拒抗虛無主義。

如果筆管里流動的是“六八年人”的舊式理想,那么下一代可能以調侃的語氣問出以后一個問題,令我們哭笑不得。

這一問題是:〔自然會問,〕〔這樣以筆為旗〕“紅旗到底能打多久?”

我敬重他的孤膽英雄氣,以目相送,看他在荒蕪英雄路上逐漸遠去。

正在消逝的一九六八年思想群落,后來據(jù)我了解,當年在北京有過更為自覺的思考。在內(nèi)地其它省會級城市,也有過零零散散的村落。于此相應,一九六八年的大陸,還出現(xiàn)過一些半地下的文學群落,如以食指為代表以北島、芒克等人為主將的白洋淀村落。

他們都是這一代精神生命的“根”,至少是“根”之一,比來自西方的“符號根”更有泥土氣息。文學群落比思想群落幸運,從白洋淀村落到朦朧詩,從朦朧詩到崛起的詩群,再到今日之先鋒作家,這條線索始終未斷,而且頑強發(fā)展,結成了正果。

這些年來,一部分文學史家正在緊緊追蹤這一線索,一些冠以“文革時期的地下文學”的出版物正在公開發(fā)行;大學課堂已經(jīng)開始講授有關這一現(xiàn)象的文學史篇章;不定哪一年,不定哪個文學博士會以此課題很嚴肅地拿到一個很滑稽的博士學位,那時食指和他的伙伴們肯定還活著,讀到這一新聞,一定會覺得啼笑皆非。

相形之下,一九六八年民間思想界的“食指群”,則令人感慨。

也許“思想食指”比“文學食指”所需要的外界環(huán)境更為寬松?

也許是“思想食指”必須先指向自己,對其內(nèi)部的精神淘洗要求特別苛刻?

總之,不知是哪個環(huán)節(jié)出了問題,或許是所有的環(huán)節(jié)都出了問題,一群“思想食指”剛剛拱出大地,一陣暴風雨襲來,很快就夭折了。他們沒有結成正果,至今還處在失蹤狀態(tài)……

我含恨懷念我們的“食指群”。恨意難消,卻還是想追贈他們一個集體知識分子的職稱。

不管當年他們是高中生,還是初中生,也不管現(xiàn)在是局長,還是街頭修車攤主〔股票炒手〕,當年那種業(yè)余狀態(tài)下的精神生活,相比新科舉制下現(xiàn)在那些功名在身吞吞吐吐的青年教授,他們不是知識分子,卻又比知識分子更像知識分子。

只是這一類知識分子如其它類型其它輩份的多數(shù)知識分子一樣,在精神〔教授〕生命上,也是短命的一代。大多數(shù)人未老先衰,提前進入暮年狀態(tài)。就外部環(huán)境之惡劣,人們應該原諒,說一聲:“可惜”;就內(nèi)心狀態(tài)之殘破,后人再厚道,至少也能說一聲:“可悲”。

有人說,歷史的苦難總是能換來歷史的巨大進步作為補償。

我現(xiàn)在則十分氣短,越來越?jīng)]有底氣說這句大話。更多的可能是,歷史苦難積累起來的思想史資源,在起飛之前就已經(jīng)墮落,進入了一種令人難堪的流產(chǎn)狀態(tài)。

一部當代中國知識分子思想史,很可能是一部習慣性流產(chǎn)史。

羅曼·羅蘭說,三十歲——有人才開始,有人已經(jīng)死了,大概說的就是這種情況。我們恐怕又得為新一代人送葬。中國有的是人,而且是代代有新人。

〔中國過剩的是人口資源,缺乏的是思想資源,故而是代有新人?!?/p>

然而,在代與代之間,你卻難以看到一條代代相連的思想史連線,一環(huán)一環(huán)向上螺旋發(fā)展。你能看到的是思想史資源的一次次浪費,一代代重復,最后是一次次掉頭下行,宣告失敗。你還想再看看?不必了,俱往矣,數(shù)風流人物,不看今朝!

與歷史學的其它部類一樣,思想史從來是也只能是文字記載的歷史。它歷來勢利,只認變成鉛字的文字。除此之外,它又聾又啞,聽不見也看不見曠野里的呼喚。所謂思想史的長河,只不過是一條狹長的小溪。在這條小溪的兩邊,是望不見盡頭的無字黑暗。

一代思想者失蹤,迷失在思想史這一邊或者那一邊的黑暗里,不會引起思想史長河的一聲嘆息。它連一個漣漪都不會泛起,不動聲色地、熟視無睹地繼續(xù)向前滑淌。

思想史上大規(guī)模、小規(guī)模、集體性、個人性的失蹤事件,幾乎每一代都發(fā)生過,已經(jīng)發(fā)生過無數(shù)次了,以致我時常懷疑我所操持的這一行當,究竟是思想的保存者,還是思想的暗殺者?

被它暗殺的思想,也許比被它保存的思想還要多。它整合了多少整數(shù),已無關緊要。重要的是,它又暗殺過多少除不盡的“余數(shù)”?

它既然能暗殺像顧準那樣大的“余數(shù)”——拆下自己的肋骨當火炬點燃,那就不難暗殺散播在民間村落更為幼小的零散余數(shù)。“無邊落木蕭蕭下,不盡長江滾滾來”,這句詩曾壯過多少人讀史之后的膽氣?

然而我怕讀也恨讀的,就是這一熟句。是無邊落木陪襯著不盡長江,還是不盡長江流淌著無邊落木?兩邊來回讀,怎么讀都令人黯然神傷。還是翻過來讀,才像一個暗殺者每天都在逃離作案現(xiàn)場,慌不擇路,夜奔前程的連續(xù)記錄!

你追尋這串腳印,不由得迎風灑淚,青衫長濕,還要追問:難道思想史只能這樣流淌?

不是別人,正是子在川上曰,逝者如斯夫。

逝者如斯夫?逝者如斯夫……。

歌德詩云:“我曾領略一種高尚的情懷,我至今不能忘卻,這是我的煩惱。”

是的,這是我的煩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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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責任編輯:孫易恒]
標簽: 思想史   朱學勤